把咸水歌唱到北京
“浪拍海滩，银光四溅，江心明月，映照渔船。”水乡自有渔韵。几千年前《诗经》中的“风”，绝大多数都是民歌。我们国家是一个民歌大国，岭南地区也不例外。在咸淡水交汇、浪拥浪抱的珠江口，水上渔民以舟艇为家，上盖以篷，像一只鸡蛋对半剖开，故被称作“疍民”。疍民以船为家，终日漂泊，自古以来他们就流传着自己的民歌——咸水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中山咸水歌经历过辉煌，也陷入过低谷，但在桑基禾田、一河两岸的老榕树下，始终有人奋力传承着它。近十年来，这些人渐渐拧在一起，推动咸水歌再次走向辉煌。
走进人民大会堂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初，中山咸水歌从坦洲镇唱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当时中山以坦洲咸水歌手最多——梁容胜、何福友、梁三妹、梁容妹、吴志辉等是其中佼佼者。把咸水歌唱到北京、唱响全国的，就是当中的何福友、梁容胜。
何福友20 世纪20年代中期出生在坦洲一个穷苦农民家庭。中山沦陷后，日军残酷的“三光”政策使他们家变成了一片火海，父母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他变成了一个孤儿。何福友参加过解放中山的战争，在“土改”中积极加入民歌宣传队。相当长的时间里，在坦洲乃至整个珠江三角洲，何福友咸水歌唱功远近闻名，经典的长句咸水歌《金斗湾》就是他的代表作。
梁容胜比何福友稍大，自小跟父亲学唱咸水歌，由于音域广阔，具有较强的“爆肚”才华，他所演唱的咸水歌声韵悠扬，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50年代初，梁容胜、何福友在文化馆的音乐培训班里结识。在拍摄于1959 年的一张老照片上，风华正茂的二人引吭对歌，乐手黄德尧在一旁拉手风琴伴奏。定期的培训，既增进了他们的友谊，也让他们在创作上相互激励，得以写出更多脍炙人口的新作。
1954年冬天，全国民间艺术会演在北京举办，何福友作为正式代表赴京演唱了自编的咸水歌。梁容胜也一起赴北京献唱。
1956年，何福友再次进京参加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会议历时15天，其间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领导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了代表。归来后，何福友创作了一首题为《福友进北京》的龙舟歌。
1960年，梁容胜被推选出席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将中山咸水歌唱到北京中南海，受到毛泽东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并集体拍照留念。
1960年，何福友、梁容胜一同参加了全国文教群英会。会议期间国家主席刘少奇、总理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设宴招待与会代表。在北海公园，郭沫若请何福友唱中山民歌，何福友即兴唱了一首《共产党来恩情长》。
从1958年起，何福友、梁容胜双双被调入中山县文化局下属的中山民歌合唱团，何福友任团长。次年，中山县民歌合唱团扩编为中山县文工团。随着文工团的巡演，咸水歌也从水岸田间登上了专业舞台。梁容胜更是被借调去省里的曲艺团，并被广州音乐专科学校（星海音乐学院前身）聘为民歌客座教师。不久，何福友也受到聘用。
后来，坦洲镇的咸水歌演唱活动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国树立了许多个“第一”：1961年底，梁容胜、何福友、梁三妹、吴志辉参加咸水歌录音，并出版了广东省第一张民歌歌碟；1993年，坦洲镇咸水歌手参加录制、出版中山乃至全省第一张以咸水歌为主打的《中山民歌》CD 碟。
半个世纪后的回响
“文革”期间，咸水歌被归入“破四旧”的对象。改革开放后，随着流行音乐“一统江山”，咸水歌渐渐走到绝唱的边缘。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仍然有很多中山人在极力挽救、传承、创新中山咸水歌。何福友的儿子何容杰作为宣传文化干部大量参与了相关工作，梁容胜的儿子梁社金退休后开始创作咸水歌。与梁容胜、何福友同时代的梁汉把咸水歌传给了女儿梁三妹、梁容妹。后来，梁三妹多次与梁容胜、何福友、吴志辉等录制咸水歌唱碟，梁三妹还将咸水歌传给了林梨娇及孙女麦敏红。1988年，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举办首届全国归侨侨眷及港澳台同胞亲属业余歌手竞赛，林梨娇以《钓鱼仔》《送郎一条花手巾》夺得三等奖；2003 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特约梁三妹录制民歌向世界华人广播。
从 1958 年起，何福友、梁容胜双双被调进中山文工团，经常深入生产第一线，边劳动边演出。他们到小榄（包括今东升镇）的生产队演出过，也有一些歌手派驻胜龙宣传队（位于今东升镇）指导咸水歌演唱。
这一段历史在半个世纪后，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回响。
2001 年，一群 20 世纪 70 年代派驻胜龙宣传队的老艺术家相聚故地，感慨良多。昔日的宣传队队长陈锦昌提出：传承咸水歌，可以从胜龙小学的娃娃抓起。陈锦昌是中山咸水歌领域最资深的专家，他与何福友、梁容胜、黄德尧都在文化系统工作，70 年代曾经参与推进地方特色、歌种风格与时代气息“三结合”的咸水歌改革，也在何福友、梁容胜双双去世前两三年，一手促成了《中山民歌》的发行。
陈锦昌的建议得到了东升镇两位老干部冯林润、黄金培的积极践行。这两个跟水乡农业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退休老伙计担起了东升民歌协会的工作。黄金培任副会长，负责校内的民歌培训指导；冯林润任培训部长，负责民歌文字整理。他们搜集有关沙田民俗、咸水歌的书籍和乐谱，并创作出《沙田絮语》《中山民歌集》等作品。陈锦昌、黄德尧也义务担起教胜龙小学学生唱咸水歌和编写校本教材的工作。2009 年胜龙小学成功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山咸水歌传承基地”，给了老人们莫大的勉励，他们根据咸水歌的原生态音乐元素改编创作出《水乡的路》《放歌大沙田》等一首首新编咸水歌。
但咸水歌依然面临传承人才的“青黄不接”。从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直至 21 世纪前 10 年，中山没有再出现像何福友、梁容胜那样具有广泛影响力的青年领军歌手。直到 20 多岁的东升姑娘周炎敏出现。
▲咸水歌走进校园
2008 年，周炎敏大学毕业，考上了东升镇宣传文体服务中心，负责群众文化工作——白天写案头材料，晚上还常兼顾排练节目、组织文艺演出、送戏下乡和举行比赛等工作。冯林润和黄金培得知她是师范学院音乐系科班毕业，连忙到她家里，准备收她为徒。但当时唱咸水歌的都是老一辈的原生态歌手，真没多少年轻人愿意唱咸水歌，周炎敏几次以只喜欢唱流行歌为由，拒绝接触咸水歌。老歌手们失望而归。
“邻家姑娘”唱响央视
本以为这事就不了了之，然而，有一种音乐是源于心灵的呼唤。
2009 年底，东升镇首届文化艺术节如火如荼地进行。在几十项活动中有一项是东升镇咸水歌大赛。比赛在益隆村举行，正在搬凳子的周炎敏听到一首动听的旋律：“半边云水半边田（啰嗬），对岸河堤对岸村……”这首描写水乡淳朴的歌词“触电”般打动了她，使她回想起童年时代，妈妈在河边教自己唱歌的美好时光。从那天起，周炎敏着魔般地嘀咕这旋律。
同事关颜珠发现了这个“情况”。2010 年 5 月，没经过她同意，关颜珠悄悄给周炎敏报了名参加市民歌大赛。谁也没想到，一次镇级的非遗传承活动点燃了一颗“咸水歌新星”，也为传承工作埋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赶鸭子上架”的周炎敏只好主动向冯林润和当时还不认识的陈锦昌请教唱法和发声。随着对咸水歌点点滴滴的理解，周炎敏惊讶地发现，疍民们的穷困生活与她的成长经历十分相似，这使她心灵为之触动，似乎找到了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却悄悄地唤醒了水乡儿女流淌在血液里的歌声。她义无反顾地登台演唱咸水歌，并琢磨着如何传承咸水歌。老歌手们也果然没看走眼，学唱咸水歌的第一年，周炎敏就荣获中山市民歌民谣大赛金奖。
之后，周炎敏在近十年一口气包揽了 20 多个咸水歌的金奖，成为连续三年荣获珠中江民歌大赛一等奖和连续十年夺得中山市民歌类比赛金奖的青年咸水歌手；2012 年更代表中山参加广东省渔歌精英赛暨全国渔歌邀请赛，勇夺全国“金奖”。继而在 2013 年珠三角咸水歌歌会中获“新歌王奖”，在 2016 年珠三角民歌（中山）邀请赛获金奖，2018 年广东咸水歌（渔歌）歌会大赛获独唱金奖，成为港澳两地交流的常客。她开始掌握咸水歌的基本门路，在镇内摸索式地承担开展咸水歌暑假培训班、咸水歌进校园活动等传承活动。近年来，周炎敏亲身教唱培养出不少咸水歌小歌手。近年已是省级优秀民间文艺家、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的她说：“我只想把咸水歌延续下去，这是上一辈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周炎敏第一次参加中山民歌大赛
2016 年夏天，是她最忙碌的季节，也是咸水歌改变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在为“岐江韵韩水情——中山·潮州文艺交流活动”排练时，周炎敏接到中央电视台《中国民歌大会》栏目组两次采风的接待任务，她带着导演组的人去东升、横栏两镇的水田里、鱼塘边、老民歌手家里，了解咸水歌相关的历史。直到节目组通知周炎敏和胜龙小学学生一起去录节目，她才知道自己要把咸水歌带到北京、唱到中央电视台了。6 月，周炎敏与胜龙小学 20 个孩子远赴北京参加了央视《中国民歌大会》第四期“大海故乡情”的录制，周炎敏演唱了《春潮》《送郎一条花手巾》等多首传统中山咸水歌和广东童谣《落雨大》。
“当时通知要我们赶紧找齐表演的孩子，马上出发。”由于比较急，孩子都放假了，最终周炎敏和胜龙小学 20 多个师生风风火火赶到北京，投入到长达 10 天的辛苦排练中。周炎敏回忆：“当时央视的录制大厅室内温度很低，我们第一次去北京，没经验，衣服没带够，困了就趴着，背靠着背互相取暖。由于体力消耗过度，很多少数民族歌手都和我们一样，一起睡在观众席人群堆里，场面很壮观啊。”周炎敏和孩子们所住的地方与录制现场距离较远，来回路程要两个小时。录制节目要随时候场，她们不能回去时，就在舞台边趴着休息。“在 10 天的录制里，几乎没有正常休息过，有时录到凌晨 3 点，确实和电视看的不一样。吃饭不定时，学生不时有发烧，老师们都累病了，我们熬出了黑眼圈，现场录制时间太晚，有些队伍就不回去了，在舞台边休息几个小时，到早上 8 点钟又接着录。最后录制那天我的声音哑了，但当时心里想着，这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想，更多的是这么久以来，水乡人和父老乡亲们对咸水歌的期盼和梦想。这是我们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当时的情景和感受，让我终生难忘。”
2016 年 10 月 8 日晚 8 时，中山咸水歌登上了央视大舞台——《中国民歌大会》第四期“大海故乡情”。
多年来，有感于冯林润老先生那份执着的传承之心，周炎敏每一次在咸水歌比赛和演出都复印一份文案，下班后先送到冯老家中再回家。但这一次，当周炎敏怀着激动的心情给冯林润打电话，才得知生前一直希望家乡咸水歌再现辉煌的冯老先生去世了。想起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曾多次上门收她为徒，想起冯老给予的鼓励，如今咸水歌唱到央视的消息却已永远无法让他知道了，周炎敏的泪水夺眶而出。
千年民歌变身现代艺术
华丽的蜕变不仅仅体现在这位原本对咸水歌一无所知的水乡姑娘身上，还体现在咸水歌本身。
就在周炎敏“登陆”央视当晚，省市有关部门和各级音协、东升镇政府专门来到了东升镇胜龙小学，开展了“唱响中山咸水歌传承大沙田文化”座谈会暨咸水歌传承发展专项资金设立活动，市镇两级领导和广东省音乐家协会的专家们现场观看了节目。“这是继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何福友上京演唱，80 年代林梨娇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录音之后，中山咸水歌再次走上国家最高舞台。”
市领导一直关心中山咸水歌的挖掘和发展。2013 年，市委宣传部长丘树宏在五桂山办事处的网站上看到一个民间故事。说的是以前疍家人与岸上人包括客家人都不能通婚，后来一个客家青年砍柴时被毒蛇咬伤，疍家一名老人救活了他。他在疍家养伤，帮忙干活，与疍家姑娘产生爱情并创造了用客家话演唱的咸水歌——白口莲山歌。大家为疍家老人的善心和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所感动，打破规矩让这一对情侣结了婚。
▲2018 年 1 月 28 日，广东省首届咸水歌文化节颁奖晚会在坦洲镇举行（缪晓剑／摄）
丘树宏觉得随着文化事业的发展，推广咸水歌的时机基本成熟。于是，他利用 2017 年国庆、中秋“双节”八天假期，创作了一台大型民俗清唱剧《咸水歌》。
2018 年 12 月 16 日晚，作为庆祝改革开放 40 周年和中山升格地级市30 周年的献礼作品，大型交响清唱剧《咸水歌》在中山市文化艺术中心首演。
周炎敏应邀饰演女主角“水妹”。在清唱剧中，新娘子水妹和新郎阿桂有情人终成眷属，并合唱了《阿哥情深妹情长》《对花》等传统咸水歌。最后，他们与全体演员合唱《一生爱唱咸水歌》：
我系船艇出大海，
我系鱼仔游江河；
水中生来水中大，
一生爱唱咸水歌。
而周炎敏也很快找到了现实生活中的“阿桂”，走进婚姻的殿堂。对方也像剧中的阿桂般忠厚、坚毅，支持她的咸水歌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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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向东 实习生 郭君宜
◆二审：蓝运良
◆三审：岳才瑛
◆素材来源：中山日报
